湿气蔓延,雨越下越大。 脚下的青石板蒙上一层晶亮的水光。 她的终生大事暂时进展的不顺利,因为季云澹好忙,就算偶尔闲下来,也有一群小辈围着他问东问西。冉漾一个分神的功夫,又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季云澹的住处离她实在太远,她得问问季云澹待会在哪汇合。 就这么跟季绪一同在屋檐下坐了好一会,才动身进入堂内,季夫人早早就在了,季择庭散班后也匆匆赶了过来。 季择庭是太子太傅,不久前从内阁退下来,如今任兵部尚书一职,因常年浸淫官场,身上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量修长,即便上了年纪仍然俊美。甚至能看出来,季绪那样惊艳的眉眼大部分随了季择庭。 一家子美人,冉漾在心里总结。 她没再跟季绪坐在一起,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临结束时,冉漾看见刚才那个被季绪撵走的男人又弓着背摸了进来。 并且在季夫人面前停了下来。 冉漾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见他一顿脸色愤懑的挤眉弄眼,大概也能猜的出来。 果然,季夫人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于是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对上了季夫人不善的眼神。 她是季云澹带回来的人,季夫人估计做不出把她送人的事,但她踢了那人一脚,少不了一顿责骂。 她不喜欢别人骂她。 正忧愁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完全遮挡了季夫人的目光。 “饭都吃完了还不走?” 季绪垂着眸望她,冉漾抬手小声道:“二公子,刚刚那个人好像还真是你舅舅。” 季绪:“我母亲只有一个嫡亲兄长,现在在边境守着。” 看来是庶出的,但那也是舅舅啊。 冉漾现在才解释道:“刚刚他冲出来,我不小心撞到了他,好痛。他总想来摸我,挡着路说让我做他的小妾,我就踢了他,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错??” 季绪:“谁问你了?” 冉漾只好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季绪道:“行了,出去。” 冉漾:“哦。” 正好,她还有别的事呢。 冉漾才出门,坐在太师椅上的季夫人便开了口:“季绪,你过来。” 门前小雨淅淅沥沥,季绪干燥的双唇轻抿了下,然后转过了身。 方才那个添油加醋的男人已经离开,厅堂内的人也走的差不多。 季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些冷淡。 季夫人望着他,隔了好半晌才道:“小绪,你这次回来后,怎么不来与我请安。” 季绪道:“这几日公务交接,琐事太多,一直没什么闲空。” 季夫人幽幽道:“你长大了,性子倒冷淡了不少,这几年你对你哥哥有点太过生疏了,毕竟是亲兄弟,哪能如此生分。” 季绪垂眸不语。 季夫人又自顾自说了两句,季绪才道:“母亲,你想跟我说什么。” 季夫人话音滞了滞,索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对那个姓冉的姑娘施以援手。” “你也喜欢她?” 季绪抬眸望着他的母亲。 这几年他已经很少回京,关于他的娘亲,幼时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淡薄。 他只记得,她的目光很少停在他身上。大多数时候,都在关心他的兄长今日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又看了什么书。 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今年多大。 所以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跟他的兄长,是完全不同的人。 “母亲,您眼里只有这个吗。” “你什么意思?” 季绪没有回答,只道:“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季家是个家,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你……” “哦,还包括您那位不知哪冒出来的地痞兄长,他敢在季家如此横行霸道,恐怕也是因为您的关系吧。您不处理,我就只能帮您处理了。” 季夫人眉心一蹙,斥道:“小绪,你在胡说什么!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这么跟我说话?” “我不是为了她。” 季夫人轻笑一声,道:“不是为了她,那还能是什么?” 季绪笑了出来。 所以对于他娘亲来说,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怎么处理,全看个人偏好。 这么多年,一直这样。 他懒得争辩,最后随意道:“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她吧。” 窗外雨势渐大,树叶被洗刷的发亮。 这几天似乎总是下雨,他回来的那天也是这般。 听说那天家里也为他摆了宴,但那天他的母亲告病没来。如今距离那时大概过了四五天,他母亲的病看来恢复的不错,今天早早就过来了。 季夫人也不高兴,她今日本是想跟季绪谈谈冉漾,顺便让季绪劝劝季云澹看看别的姑娘,谁知季绪这么半天说的话每一句合他心意的。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季云澹走过来,轻声道:“今流?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母亲,你们这是……” 季夫人不想让这种事影响季云澹的心情,温声道:“没事,人都送出去了?” 季云澹嗯了一声。 季夫人原想再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到季绪,又生生憋了回去,她道:“罢了,云澹,你明日启程,今晚早些休息吧。” 房门一开,湿冷的雨气就涌了进来。 小厮递来伞,季绪接过来。 两人的住处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下了长廊后,季云澹仍走在他身侧。 季云澹解释道:“待会有点些事,去南厢房等个人。” 季绪扫他一眼,道:“谁。” 季云澹弯起唇:“一个……重要的人。” 季绪对他的个人生活半点也不感兴趣,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值得季云澹跑南院去。 他没理他,季云澹反倒问:“今流,刚刚母亲跟你说什么,跟冉冉有关?” 季绪:“你说呢。” 季云澹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不知为何母亲会不喜欢她,我这次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季绪心说你确实不该放下心,那女人指不定巴着你走,但他才不会提醒季云澹这些,只嗤笑道:“既然放心不下就别走,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季云澹摇摇头:“必须得走。” 此时,正行至一处岔口。 季绪率先停住脚步。 天光晦暗,他的面庞隐在暗色里看不真切,雨幕下他声音轻缓,忽然道:“兄长。” 季云澹:“嗯?” 季绪望着他,低声道:“是必须得去做你的公务,还是必须得找她呢。” 季云澹握着伞柄的手倏然收紧。 雨水染湿衣袖,远处雷声沉闷,季云澹默然不语,沉黑的眼眸静静盯着季绪。 季绪笑了笑,道:“别紧张兄长。” “我随便说着玩的。” 冉漾已经急匆匆地提前回了小院。 此时,她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圆桌前,面前摆了两提酒。 冉漾抿住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桑椹酒,浅浅抿了一口,果香盈满口鼻,甜丝丝的,还带着点点辛辣。 还挺好喝。 她喝完一杯,开始静静等着酒劲上来,结果半盏茶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冉漾蹙起眉,重倒了一杯。 又一杯。 接着一杯。 居然还是很清醒。 不过这也不意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爹那个没用的男人每次都能喝好几碗,她再不济总比她爹强。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冉漾把那提清酒也打开,跟桑葚酒兑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这么喝了半壶。 脑袋终于有点晕了。 她放下茶杯,镇定地把?玉叫进来。 夕落真聪明,她现在不太能感觉到自己脑子的存在,别说是暗示,就算是明示她都能张地开口。 ?玉进来后轻嗅了嗅,瞪大眼睛道:“好大一股酒味儿,姑娘您喝多了?” 冉漾一抬手:“没有,先别管这个。” 她直愣愣的坐在板凳上,道:“我要去跟人表白了,你有什么对我的建议吗?” ?玉觉得冉漾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怪,毕竟她说话很清楚,坐的也非常端正。 “跟谁呀?” “还能是谁。” “建议嘛……” ?玉忽而笑了起来,凑到冉漾面前,道:“姑娘,您那个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严肃,您可以软一些。” 冉漾捏捏自己,道:“我挺软的,还有别的吗?” ?玉哪有什么经验,她的经验都是看话本子得来的。思虑片刻后她又道:“其实有一点奴婢想说很久了。” “你说。” “您每次都季公子季公子的叫,这样太生疏了,据奴婢所知,您已经跟他认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 冉漾:“那叫什么?” ?玉:“叫哥哥。” 冉漾皱起眉:“他又不是我哥。” ?玉啧了一声,道:“表哥也是哥,怎么就不是了?” 冉漾:“哦。” “还有吗?” ?玉摇了摇头,冉漾木着脸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可能是错觉,刚才只是感觉自己没脑子,现在感觉自己腿也没了。 她整整衣服,“我要走了。” ?玉还是觉得冉漾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好像是……过分端正了。 她跟在冉漾身后:“奴婢送您。” “不用,很近,南厢房。” 冉漾撑着伞,推开房门,细雨拂上脸颊,让她脑子又短暂恢复片刻。 南厢房往哪走来着? 很显然,往南。 夜色越发浓重,冉漾凭借着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脑中不停念叨着南厢房。 她停住脚步,开始环顾四周,有两处院子燃着灯。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必这不重要。 她重新迈开脚步,自然而然的就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远处雷声轰隆,薄雾覆盖远山。 在一个朦胧的初秋雷雨夜。 她敲响了季绪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