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面,暖意无边。 然而盛凝玉的笑意却完全僵在了嘴角。 央修竹在说什么?她怎么又毫无印象? 这难道也是她丢失的记忆中的一部分??她当年竟然和谢干镜的关系好到要将他介绍给剑阁之人? 可这不对啊。 按照盛凝玉之前的推测,她和谢干镜认识在先,暗度陈仓在后,中间还夹了一个和褚家的婚约。 她怎么就能这般光明正大的要将谢干镜介绍给剑阁众人? 虽说她以前胆大包天但这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种种混乱的思绪在脑中飞逝而过。 迎着央修竹纯粹问询的目光,盛凝玉下意识扭过头,看向了身旁之人。 谢干镜仍是笑吟吟的望着他,开口时尾调轻飘飘的,淡若飞雪。 “时日太久,九重怕是不记得了。” 按理来说,盛凝玉是最不愿意别人叫她这个外号的。 但是她如今对谢干镜本就心虚气短,加上那几分愧疚,盛凝玉现在压根儿不敢抬头和谢干镜对视。 竟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盛凝玉轻咳了一声,偏过脸,对央修竹卖起惨来:“师弟,我之前那六十年不见天日,终处于混沌之中,有些事情,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生怕央修竹不信,盛凝玉沉沉叹了口气,目光沧桑道,“棺材里太黑了,我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光亮,连 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哪里还能记得这些事?” 盛凝玉总是这样。 分明是痛极苦极之事,她偏偏要用玩笑的口气说出,又或故意拿来宣扬,做出一副轻佻随意的神情。 久而久之,旁人哪怕知道此时苦痛,也总会淡化其中的沉重。 央修竹看见,对面的谢干镜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太愿意再听。 “师姐。”央修竹古板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少年气的困惑,“你为何允许谢道友唤‘九重‘二字?” 当初央修竹知晓此事,也是那日实在心情不好,盛凝玉搜肠刮肚的给他讲玩笑话时,不小心吐露出来的。 就连那时候,盛凝玉都眯着眼,气势骇人的再三让他保证不许外传,怎么这人就能如此轻易自然的叫了出口? 而且师姐还没有反驳。 盛凝玉:“哈哈。” 她面无表情地笑了几声,顺便拉了下谢干镜的衣袖,暗地里凶狠瞪了他一眼,眼中明晃晃的写着两个字。 闭嘴。 谢干镜回以温柔无辜的一笑,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央修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反复流转,皱眉思索了片刻,不知想通了什么,眉头一松。 然而还不等盛凝玉开口,他再度语出惊人道:“所以师姐此次往鬼楼去,除了见大师兄,还要去褚家取回当初定下的婚书灵契是么?” 盛凝玉:“ 央修竹想了想,又肯定道:“果然比起褚家家主,师姐应当是更喜欢谢道友吧。” 盛凝玉:“ 如果时间能倒流。 哪怕山无棱,哪怕天地合,哪怕被大黄追得满学宫跑,哪怕众人都往她身上炸飞雪消融符,她盛凝玉也绝不会在修竹面前承认身份! 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不会说话了呢? 一声轻笑传来,顶着身侧人的目光,盛凝玉露出了假笑,飞速从星河囊中摸出了一块甜糕塞到他手中,道:“央师弟,我们这些大人的事情,你先不要管。” 央修竹慢吞吞的纠正道:“师姐,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下了手中甜糕,小心的咬了一口。 没有当初的味道甜。 央修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这面前正揪着谢干镜衣服说着什么的师姐,慢吞吞的想到。 但,应该也差不多了。 央修竹慢慢的吃完糕点,坐在椅子上找起衣袖,对着谢干镜道:“当年的菩提蜜花糕,是谢道友为师姐特地做的吧?” 盛凝玉刚好在盘问此事,闻言,她转过头:“菩提花?” 央修竹点点头,毫不避讳道:“仙府之北,南楼雪尽,菩提之下,莲花独盛。菩提莲是第十一洲的谢家独有的奇珍,传闻长期服之,可稳固神魂,在黑市和拍卖之所内万金难求。” 谢干镜听出这是一个试探。 他轻轻一笑,被央修竹紧紧的顶着,却也不恼,温和道:“九重口味与你们不同,当年加了五倍蜜糖。” 果然是他。 央修竹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不比凤潇声、原不恕和香夫人他们的紧张警惕,央修竹本就是盛凝玉的师弟,他早已习惯了遵循盛凝玉的一切旨意,永远按照盛凝玉的意思行事。 师姐所言,必然为准。师姐所行,必然有其道理。 哪怕对面是魔尊,只要盛凝玉喜欢,央修竹就绝不会反对。 他说了些如今近况,提到了如今剑阁众人。 “自师姐离去后,容师兄将自己关在望星高台上许久,终日不出,而后几年,他虽成了‘代阁主‘,却愈发沉浸在音修一道,与九霄阁玉阁主交好。” 说起玉覃秋,就必然提起他的女儿。 “玉师姐现在已经改名“寒玉衣‘,她去了第七洲的云梦泽,立了一个名为‘千毒窟‘的宗门,专门收留那些身中剧毒,无家可归之人。” 听见“寒玉衣”三个字,盛凝玉不自觉的握紧了手。 央修竹抬眼看了看她的神色,确认盛凝玉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才缓声道:“她和鬼沧楼楼主情投意合,已立下灵契,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正式举行结契大典。不过容师兄曾说,待这次鬼养日结束,他会备下一份贺礼送往鬼沧楼,想来 师姐恰好可以赶上。” 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一边说还要一边观察盛凝玉的神色,小心的斟酌着措辞,唯恐她流露出半点伤神。 央修竹以为隐藏的极好,却不知这一切动作都落在了盛凝玉眼中。 春花垂落下,梨花疏影里。 盛凝玉挑起眉眼,轻轻一笑。 眉宇飞扬,一如往昔。 “说了这么多人,央师弟为何不说说自己。” 这是她自相认后,第一次叫他师弟。 花香幽幽钻入鼻尖,心头风雨初歇。 央修竹古板冷硬,坚如顽石。 他自幼双腿有疾,不良于行,见多了亲人为他殚精竭虑,忧心忡忡的模样,也见多了母亲自怨悔恨的泪水,听多了父亲沉重的叹息,还有寻常路过的师兄师姐们看他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惋惜。 央修竹不喜欢这样。 他不喜欢当轮椅推入庭中时,骤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也不喜欢自己出现后,那些或是恶意,或是怜悯的目光,更不喜欢他流露出不适神情后,身旁人的紧张与心疼。 央修竹不想再给他人增添负担了。 于是他开始学着收敛神情,逐字逐句的斟酌话语,放慢了说话的语速,让旁人窥不见他的心情变化。 最后,他习剑有所成,竟是能在轮椅上使出一手好剑,更是以此拜入了剑尊麾下。 央修竹自以为道途就此坦荡,却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剑阁乃天下人之剑阁,其中有天赋者不知凡几,饶是他天赋如何出众,但因这双腿,他往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几倍的努力,才能服众。 日复一日的练剑,忽然有一日,剑阁长老??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的双腿之症乃是魔气入体,是天罚。 “为父之所以让你拜入剑尊门下,也是由此缘由。”大学抚摸着他的头顶,央长老道,“你生来如此,天机阁也曾示警于我唯有剑尊,才能压制你身上的魔气。” 母亲水为霜走到他的身旁,她已经虚弱极了,却还是在央长老的搀扶下蹲下身,看他的目光满是怜惜与爱意:“记住,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本心,切勿为外物迷了眼。” 央修竹平静的应下:“是,父亲,母亲。” 但他的内心茫然极了。 原来他这一生,都是被固定好的。 那他又到底为何执剑? 滚入浮尘,落于淤泥,道心几近坍塌。 直到,有一轮天底下最明亮最张扬的月色,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像是水滨之畔,终于感受到湿润的小蟹,试探的从沙子里生出了蟹脚,挥舞着钳子,一点一点的靠近。 他一直一直仰望着那轮明月,他有了道心,有了的执剑之由,有了……………怨。 彼时,央修竹知道自己任性,甚至有些不讲理,但他想,自己是可以任性的。 因为盛师姐会包容他们,就像是一轮明月,永远会照亮周围的星辰。 但后来,他的父母??央长老与其夫人水为霜死在了魔阵中,而师姐,也消失了。 明月西沉,黑夜如墨,再无一丝光亮。 央修竹表面依旧平静,他成了剑阁长老,他学着和曾经的师姐一样,立剑众人之前,在修仙界风雨飘摇,谣言尘嚣之时,和容师兄一起护住了身后的剑阁弟子,稳住了剑阁的地位,赢得了一片赞誉。 高台风骨立,石中剑修竹。 可磐石的心中之惧,又有何人能诉? 央修竹愈发沉默寡言,他再不流露出丝毫神情,更没有在口中诉说过半分,故而就连代阁主容也不知晓,自景和二百一十四年,剑尊陨落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后悔。 后悔自己当年的任性,后悔自己当年的轻慢,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的岁月漫长。 央修竹垂下眼,握紧了轮椅的楠木扶手。 “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么?” 盛凝玉见央修竹沉默许久,对谢干镜眨眨眼,继而对他循循善诱:“不如就说说,这些年中,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修士?如今修为如何?可有心结未了?打算何日再突破?” 央修竹:“” 见盛凝玉越说越不着调,谢干镜拦了一下,浅笑道:“好了,别为难央师弟了。” 盛凝玉没注意到谢干镜称呼的变化,央修竹却抬头看了一眼。 对上这位魔尊充满善意的目光,央修竹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礼貌颔首:“多谢谢师兄。” 他分得清楚。 如今的谢干镜与曾经的父母和师姐一样,都是魔种之事的受害者,他就是要怪,也怪不到谢千镜头上。 该为此付出代价的,另有其人。 盛凝玉没注意到这二人眼神中的交锋,她一拍脑袋,倒真想起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如今的剑阁情况,还好吧?”盛凝玉含糊的开口,底气不足,声音也越来越低,“我记得当年,咳,那账上的支出往来已经??“ “师姐不必担心。” 央修竹忽然开口截住了盛凝玉的话。 坐在轮椅上的人抿起唇角,神情半点不似世人口中的那“坚如磐石的央长老”,反而带着几分羞涩和隐藏的极好的骄傲。 像是一个赢得了大比之后,期待亲人夸赞的少年。 他看着盛凝玉,慢慢道:“??盈满不止,金玉满堂。” 这是当年,师姐对他开口时,他就在心中无声立下的愿望。 圣人不凝滞于物,是师姐的事。 而让师姐永远处于金玉满堂之中,无后顾之忧,就是他的事了。 到底是如今的剑阁长老,央修竹并不能离开太久,在分别前,央修竹突然用手拉了下盛凝玉的袖子:“师姐。” 谢干镜从善如流道:“那片梨花很美,我去拾几朵来。” 身影如雪散开。 央修竹望向盛凝玉,回忆着记忆中那些故事,一板一眼道:“师姐,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是否心悦谢道友?” 盛凝玉万万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险些被口水呛住,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央修竹再次道。 “其实师姐喜欢谁,很好分辨。”央修竹满脸古板平静,却突然话锋一转,“按照之前所言,凤族少君已经知晓了师姐的身份。 话题转变的太快,盛凝玉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颔首。 先前的时候,略过谢干镜的那些和她的记忆,盛凝玉挑挑拣拣,把一些能说的事情和央修竹大致说了一遍。 明明如今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褚家和曾经那位褚家家主褚远道,但是盛凝玉心中,总有几分不定。 于是盛凝玉想了想,还是嘱咐央修竹先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师兄容阙。 谁知央修竹下一刻就以灵契魂约发了誓,倒是把盛凝玉吓了一跳。 她这师弟,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实在。 但是如此实在的师弟,怎么莫名其妙说起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盛凝玉完全懵了,一不小心连外号都叫了出来:“这和凤小红有什么关系?” 央修竹道:“我对情感之事一窍不通,却也知道师姐当年与凤少君关系最好,风少君也是这世上难得了解师姐之人所以就要看凤少君对谢师兄,是什么态度了。” 盛凝玉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如果凤潇声对他很和善,就是如今平日里表现出的那矜贵雍容的模样” “那就是不喜欢。” 不等盛凝玉再开口,央修竹直接道:“倘若凤少君十分介怀,总是明里暗里的挑刺,那就说明师姐确实待谢师兄不同了。” 他回忆了一番往事,愈发肯定道:“当年师姐与如今的褚家家主定下婚约后,少君只见了那褚家主几面,就再无反应,寻常相待了。” “以此可见,师姐肯定是不喜欢褚家主的。” 盛凝玉:“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央修竹诚恳道:“我自己这么多年悟出来的。” 这么些年,虽然央修竹洁身自好,并无道侣相好,但他处在这个位置上,也见多了恩怨情仇。 “尤其是我们剑阁。”央修竹挺直了脊背,稍微比平日里加快了些许语速,“如今的修仙界恩怨榜,排行前二十的故事里,每一段都有修剑之人的身影。” 盛凝玉愣了一下,旋即匪夷所思:“修仙界恩怨?这是什么东西?我记得当年不还是千山试炼中的天骄榜么?” 当年眼馋那个榜首的位置,盛凝玉可是费了不少力气,生生劈开了浮生之月,才赢下的。 央修竹:“因为清一学宫被毁,千山试炼多年不开,天骄榜蒙尘许久,坊间就出了新的榜单。” 而且这榜还和他们的大师兄现在的鬼楼楼主脱不了干系。 见盛凝玉面色不妙,想起师姐曾经跳脱飞扬,在千山试炼中力压群雄的事迹,央修竹了悟。 他道:“师姐放心,在这个榜单中,你依旧是魁首。”末了,央修竹补充道,“非但是魁首,前十的故事,基本都有你的身影。” 盛凝玉:“”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离谱的话来的。 “咚”的一声,盛凝玉忍无可忍,曲起手指狠狠在央修竹头顶敲了敲。 “去学堂专心授课,记得帮我多喂喂大黄,给它点好吃的甜糕灵酒。”她学着曾经原不恕的模样,摆出师姐的谱,沉声道,“??以及,不许再乱悟。” 央修竹歪了下头,有些不理解。 他觉得自己总结出来的这条道理基本没错过,但既然师姐生气,他就不说了罢。 央修竹依言道:“是,师姐,那我先行一步。” 只见一道沉碧色光芒闪过,央修竹腰间的沟渠剑腾空而起,灵力自剑身倾泻,不过眨眼间,就没了他的身影。 盛凝玉磨了磨牙。 等诸事毕,她定然要去问清楚,找这胡乱排榜之人算账! “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嗓音出现,犹如初春之雪,极好的抚平了盛凝玉此刻的无语和烦躁。 谢干镜自然的牵起了她的手,向前走去:“怎么这般烦躁,央师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他可说了太多了。 盛凝玉刚想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 她挑起眉头:“央师弟‘?你和他不过几面之缘,什么时候这般熟了?” 谢干镜扬起唇角,微微加深了笑意:“央师弟心性质朴,又不失敏锐洞察,是个不错的剑修。” 敏锐洞察? 盛凝玉斜着眼,看向谢干镜。 正赶上学宫课堂结束,许多弟子自殿中鱼贯而出,凤九天在看见盛凝玉时眼睛一亮,抬步就要上前,却又在注意到她身侧的谢干镜时脸皮一抽,扭头就走。 不止是他,褚乐和褚雁书同样兢兢业业,不敢上前打扰。 不知为何,明明偶尔也会和谢干镜玩笑,但当真的看见,他们对谢干镜比如蛇蝎时,盛凝玉却又不满极了。 谢干镜有什么不好? 她做了那般错事,他都能容忍忍让,最多就是吓吓她,至今都没真的动过手。 盛凝玉胡乱和以为一直注视着她的长老点了点头,拉着谢干镜就走。 “不理他们。” “好。” “别放在心上。” “好。” 这脾气也太好了。 运起灵力的脚步骤然一停,谢干镜好似料到了她的举动,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轻声嘱咐:“小心。” 他像是做惯了这些事,像是已经习惯了为她兜底。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啊。”盛凝玉忽然转过哦图,盯着身侧面冠如玉之人,尔一笑,漫不经心的开口。 “央师弟觉得,我心悦于你。” 谢干镜微不可查的顿了顿。 他们此刻步入了冬时景中。 屋檐之上,薄薄的覆盖了一层雪。 盛凝玉只见身侧之人偏过头,看向了回廊之外。 他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冬日细微又冷漠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不像是那染尽鲜血的魔尊,倒如一尊白瓷塑起的神像。 神像就该居于高台之上,尘尽光生,不染人间片羽。 初冬时节,飞雪漫天,无际凉薄,谢干镜开口时,声音也轻若初冬浮雪。 “那你呢?” 他看向了盛凝玉,不自觉的弯起了眉眼。 一片飞雪落在了眉心红痕之上,微微融化。 盛凝玉忽然心中一悸。 恰似红尘中,片刻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