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未处置辛氏,对之放任不管,便是对她最大的宽容。 邺城岌岌可危,就连普通百姓也都知道拖家带口逃离邺城,辛氏怎么可能会蠢到等着胡人去送死? 狭长的丹凤眼微眯,季桓凝视着手中的酒盏,依旧觉得此等言论荒唐至极。 不知怎地,婚礼后半场,他忽地觉得周遭的大红过于碍眼。 此情此景,莫名使他想起三年前,清河季府那令人厌恶的红绸。 以及辛氏身上穿得,头上盖的,唇上点的,全都诸如今日王府这般刺目的碍眼。 一时间,心口发闷,呼吸为窒,男人再也忍受不住,赫然怒道: “来人!” 冷肃威严的声音破空而来,惊得周围的宾客瞬间都停了动作。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别驾大人此刻的心情根本算不上好。 “大……大人,您有何吩咐?”并州刺史猛地从席位上弹起,赶忙过来等待吩咐。 见到王邯,季桓下颌微抬,脸色愈发阴沉,冷声道:“将红绸撤了!” “什……什么?”王邯简直怀疑自己老迈昏聩,耳朵出了问题。 老天爷啊,他的儿子正在大婚,大婚啊!别驾大人竟然让把府上的红绸撤了?这……这简直太过荒谬! 可眼看着别驾大人面色不虞,目露寒光,也不像跟他闹着玩的,莫非他何时惹得别驾大人不满? 王邯虽心下抑郁,可到底也不敢违背季桓的命令,当即派人将府中所有的红布红绸红灯笼,包括他儿子媳妇身上穿的喜服都换了下来。 做好这一切后,王邯当即眼巴巴的前去季桓身边复命。 “老爷,别驾大人刚刚走了。”见王邯急匆匆的找人,管家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眼下,王邯无奈地叹了口气,即使季桓走了,他也不敢再将红绸重新挂回去啊。 …… 从王府离开后,季桓心中的烦闷非但没有疏解,反而愈发沉重。 他不明白,他到底还有何不舒坦的? 如今他坐拥冀、幽、并三州,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整个河北三州没有不敬畏他的。 冀州世家的产业势力迅速蔓延幽州和并州,虽因战乱受到一定的损失,但如今却比之前更加繁盛。 冀州世家在他季桓的带领下,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如今这一切,正是他之前所期望的。 而辛氏是死是活,与他再无半分关系。当初娶她也并非他所愿。 始于算计的婚事,凭何能落得善终? “主上,我们的人在洛水一带发现了陶雎的下落。”钟栎过来禀报道,“如今已将陶雎押入大牢,等候审讯。” 当初胡人得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攻破邺城,陶雎这个叛徒可谓是出了大力。 但坏就坏在,他怂恿胡人对冀州城内烧杀抢掠,毁坏冀州的良田工矿,以及将别驾夫人吊在城墙上曝新笔趣阁示众。 钟栎未敢提及后者,此事关乎到主上的颜面,若辛氏果真受辱,那主上无意于成为众人耻笑的对象。 而今,冀州世家的家主们清算损失时,他们埋怨不到胡人,只能将所有恼恨都算到陶雎身上。 “斩草除根吧。”季桓轻轻落下这么一句话。 当初陶应死了,宋雍心慈手软放了陶雎一马,而陶雎见势不对趁机逃往关外,才导致了如今这种种祸乱。 钟栎明白,如今主上斩草除根,是指将陶雎妻妾幼儿通通除掉。 “喏!” “慢着,带我过去,我有话审他。”季桓冷不丁道。 钟栎顿时拧着眉头看向他,心下当即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地牢内。 季桓一身玄黑锦袍,负手而立于牢门外的空地处,居高临下的看着披头散发不成人样的陶雎。 “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若是愿意将陶应留下的北夷地形图交出来,本官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 “以及你那不满一岁的幼子,想必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陶家绝后。” 这话说得甚是威胁,语气里满是上位者的傲慢无礼。 陶雎忽地目眦欲裂地隔着牢门逼近季桓道: “季桓,你这个卑鄙小人!枉我父当初那般信你!” 季桓半侧过身,神色自若并未理会他的质问。 “我父早就说过,没有北夷地形图,那群胡人逐水草而居,哪里会给大雍的探子可乘之机!”陶雎道。 “若你肯放过我的妻儿,我只身前去蹋然为你绘取你想要的东西如何?” 季桓眯起眼眸详作思量,并未理会陶雎。良久,这才漫不经心道: “本官从不会相信一个弃子的话。”说罢,季桓像身旁的侍卫掸了掸手,示意他动手。 谁也不能保证,到时陶雎不会抛妻弃子,再度蹿进北夷。 见季桓不吃这一套,陶雎当即恼羞成怒,死死抓着牢门嘶吼道: “季桓,你清高什么?你以为你与我有何区别吗?” “哈哈哈哈,忘了告诉你了,你夫人,就是你厌恶的那个辛氏,她的滋味还不错,那群胡人见了她,眼睛都放光!” 季桓猛地顿住脚步,目光像冷箭一般射了过来。 陶雎发觉他的情绪剧烈变化,更加肆无忌惮的东拉西扯。 “当初你作丧家之犬逃离邺城时,连家里的仆人都带上了,怎么独独将她一个软成水的俊俏女人丢下?” “莫非是故意留给我们享用?”察觉季桓已然握上了腰间的剑柄,陶雎显然有些慌乱。 “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黄泉路上亦有辛宜给我??” 话未说完,白光迅速划过,陶雎的脑袋直接滚在了地上。 季桓垂眸睨着手中淌着鲜血的长剑,视线扫过陶雎分离的新笔趣阁身,冰冷的眸间染上一层戾色。 从牢中出来后,季桓抬眼扫过一旁神色复杂的钟栎,冷声道:“知而不报,自去领五十板子。” “喏。”钟栎余光扫过季桓手中渗血的剑,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从地牢出来,季桓不知不觉已走回了疏沉院。 自胡人祸乱邺城后,府中上下全部修葺一新,疏沉院又照着几年前的布置恢复原样,再没有辛氏留下的一丝痕迹。 想起辛氏,心中莫名的烦闷又悄然而至。 她那般精明,肯在清河忍辱负重两年,在他身边又时常小心谨慎的刺探着情报,替宋雍和辛违来监视他。 邺城城破之日,辛氏为何没有离开?那时宋雍和辛违已死,辛氏还有何割舍不下的? 季桓仍不大愿意相信,凭借着辛氏之能,会落入胡人之手以致于落得那般下场? 她反应迅速,骑射极佳,体能又极好,当初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派来试探她的杀手。且又能恰到好处地以替他挡箭为契机获取他的信任。 若非他细致敏锐观察入微,恐怕早已被辛氏迷惑了去。 季桓想不通,一时间忽觉额角阵痛,心悸与阵痛交替出现,季桓一怒之下拂袖扫落了桌案上的所有物什。 若他记得不错,后来他还分了一队人马,护送府中的下人与城中的百姓。 他如此仁至义尽,是辛氏自己不领情,又能怪得了谁? 何况他又不是季选那等新笔趣阁至极的抛妻弃子之辈! 辛氏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寒冷的秋夜,雨丝随着斜风漂散,风力愈渐迅猛,支摘窗边的雨水猛烈倾泄。 “桓儿,快走!”地上的女人尽管衣衫凌乱,可余光硬是掠过伏在身前的一群男子落在躺在地上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阿母!”少年鼓起腮,上前挥着拳头死死捶打这那群男人,不料被其中几人邻起衣领,击打着头部,摁着脸部深深陷进泥里。 此刻,少年忽地无力地趴在地上,双拳紧攥。他和阿母都以为父亲死在了战乱中,可,不过第二天就听到他随天子前往蜀中避乱的消息。 听见阿母惨不忍睹的哀吟,少年忽地怒吼一声,又再次强撑着起身冲向那群畜生。 “不要……不要过来,桓儿快逃啊!” “桓儿快走……呜呜呜!” 不远处女子的悲泣声撕心裂肺,季桓再次靠近时,忽地发现那女子已不再是他阿母。 紧接着,辛氏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被那群畜生肆意侵犯,辛氏目光空洞,接着她满身是血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气无力道: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忽地,面前的女子又变成他熟悉的阿母,她与辛氏的声音隐隐在某个角落交织重合,在他脑海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深深泛远。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夫君,你为何抛下我?” 紫蓝的闪电划过夜空,将天空撕出一道巨大的裂隙,季桓忽地从梦中惊醒。 陶雎的话如魔音灌耳,季桓闭上双眸,面带怒色,修长的指节紧紧攥起。 辛氏算什么东西?凭和能在梦里与他阿母相提并论! 方才做了梦,身上浸出了一层冷汗,面上的狞怒挣扎仍未消散,季桓掀被起身,吩咐道:“备水。” 不一会儿,丫鬟迅速呈上了热水。 只季桓没注意的是,这几人中有一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季桓当即准备进入?室沐浴。 那丫鬟见季桓背对着她,急忙抽出袖中匕首刺向季桓。 察觉危险将至,季桓反手制住那人,将其上半身摁至桌案上,冷着脸沉声道: “谁派你来的?” 待细细打量,季桓才发现此人是辛氏以前的婢女素问。 之前他下令暗中处死了辛氏那个动了他信件的婢女。如今这个,倒是漏掉了,看来当初也该将之一并除去的。 “来为辛氏报仇?”季桓冷嘲道,“辛氏的死,不过是她咎由自取。” “狗官!”素问当即哭着挣扎道,“你这个狗官,根本不值得小姐真心待你!” “真心?”季桓玩味地咀嚼这这两个,不屑道:“世间焉有真心二字?” “呸!”素问见他如此不屑,旋即痛苦的哭道:“都怪你这个狗官!你该死!” “若非你,小姐怎么会死在邺城?” “当初杜嬷嬷都将小姐带出城了,可小姐发现不见了你的涧素琴。” “若非小姐回去找你那晦气的琴,她又怎么可能会回不来!” 素问哭得泪流满面,一遍咒骂着季桓,“都怪你,都怪你害死了小姐,小姐她那般喜欢你!你却害死了她!” 素问红着眼圈怒视着季桓,恼怒道: “为何死得就不是你!” 听了素问的话,季桓只愣了一瞬,旋即冷笑一声,唤来门外的暗卫,将素问丢给他。 “舌头拔了,关入大牢。” 人被带走后,整个疏沉院内除了瓢泼的雨声外,几乎再无响动。 素问的话一遍遍在季桓的脑海中回响。 辛氏回去找涧素琴?季桓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玉扳指,细细思量着。 辛氏为何要回去找那把琴?莫非那琴上还有何值得她在意的情报? 为了一把琴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辛氏真是蠢极了! 至于方才那婢女说的,辛氏喜欢他,更是无稽之谈。当初辛氏如何嫁得他,怕是再也没有人比辛氏更清楚了。 她既然知晓算计他只会令他厌恶,又何来喜欢他一说? 若真喜欢,又怎么可能不择手段的算计他。 季桓不屑冷笑着,旋即过去沐浴。 他从不相信真心,所谓的真心,不过是打着为之好的幌子处处欺骗。 若有真心,季选也不会在战乱中抛弃他和阿母。若有真心,季泠也不会为了眼前的利益帮着外人背叛他! 一把破碎的赝品,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去?他不得不怀疑,辛氏当还有旁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辛氏不过是宋雍辛违等人的走狗,她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沐浴过后,季桓重新躺回榻上。 只这次,听着窗外迅猛急切的暴雨声,他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