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未时,前殿的宣室中,刘彻正在读书。 在椒房殿勉为其难地陪皇后用过午膳之后,他就匆匆回到了宣室殿。 此刻,他读的不是枯燥庄重的《公羊传》,而是多情隽永的《诗经》。 虽然毛氏注诗时仍旧会以儒学理念为根本,少不了说教谏讽的意味,可《诗经》读起来仍要惬意舒缓许多。 尤其是其中的“国风”和“小雅”,总能唤醒刘彻冰硬的内心中残存的悸动和柔软。 平日他在昭阳殿留宿,与卫子夫耳鬓厮磨时,总要一道读几篇《诗经》,以增谐趣。 同样,只要读起《诗经》,刘彻又总会想起昭阳殿里的卫子夫,心情会更加地愉悦。 和皇后比起来,卫子夫可爱许多,而且卫子夫还为刘彻诞下了第一个公主——刘。 刘彻也因此体会到了为人父的成就——真正的父亲,而非冷冰冰的君父。 卫子夫和刘的到来,让刘彻在这空荡荡的未央宫里感受到了一缕暖热。 所这几年,他有一大半日子都是在昭阳殿度过的,这也让卫子夫遭到了皇后记恨。 对于皇后这种“妒心”,刘彻自然非常不满意,他甚至动了废后的念头。 可是后宫与朝堂乃一体两面的存在,许多事情,不是刘彻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自己的母后和丞相舅舅田蚡是一派,姑母馆陶公主和陈皇后又是另一派。 两派结盟,实力甚强,占据朝堂的半边天了。 刘彻做事,仍要他们的脸色,自然不能废后。 除非,卫子夫诞下皇子;除非,皇后犯大错。 总之,这废后的事情,都还要再等一等日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出门时是春天,杨柳依依飘扬。如今回来时,雨雪纷纷飘洒。】 当刘彻读到此句时,宣室的殿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响声,他不由得抬头张望,而后从榻上站了起来。 他原以为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可是走到殿门时,才发现下的竟然是冷子。 冷子比雪冻人,却又不能带来可赏的雪景,实在是有害无利,不招人喜欢。 刘彻拥着内官披上来的大氅,忽然想起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有些晚。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未央宫早已银装素裹好几次了。 下雪,可不只是一件关乎小儿小女赏雪的琐事,更是关乎天下民心的大事。 随着“天人感应,灾异变化”之说的盛行,许多的儒生把这祥瑞灾变与天子德行的得失联系在一起。 “天人感应,灾异变化”乃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增加天子权威,也可以劝诫天子言行。 增加天子权威,刘彻觉得是好事;劝诫天子言行,那就大可不必了。 刘彻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和细碎反光的冷子,想起了“天人感应,灾异变化”之说的始作俑者——董仲舒。 可惜啊,董仲舒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糊涂人。 他还没帮自己砸烂黄老道家“无为而治”的枷锁,竟又妄图给自己带上“天人感应,灾异变化”的锁链。 简直可笑至极。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天降暴雨是警告天子,天降大旱是警告天子,天降虫灾也是警告天子,不下雪也是警告天子…… 甚至长安城北城郭的黔首所养的猪生出了五只脚的猪仔,那也是上天在警告天子! 这岂不是说皇帝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天的脸色?! 董仲舒这岂止是胆大包天,简直就是妖言惑众啊! 在刘彻看来,所谓的天和泰一神根本不存在,更不可能管到人间的兴衰,降灾异于人间。 天人感应也好,君权天授也罢,都是用来诓骗天下臣民安稳度日,不要违抗君父的说辞。 自己这皇帝若是也信了,那自己岂不成了昏君? 董仲舒是聪明人,不可能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吧? 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宣扬“天人感应,灾异变化”的学说,说到底,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竟然妄图用这种方式来限制天子在人间的言行,想要达到“儒学与君权治天下,儒生与皇帝共天下”的目的。 太狂妄了。 刘彻征召董仲舒之初,对其提出的措施,不管是以儒学选拔人才,还是在太学中罢黜其他学派博士官……都会毫无二话地照做。 但对于董仲舒所有关于“阴阳灾异”的谏书,刘彻通通不予置评,留中不发。 他原以为可以用这种温和的方式提醒董仲舒,让其迷途知返。 可谁知道,董仲舒太糊涂了,完全没有体会到自己这番苦心。 四年前,长陵高园殿和辽东高庙发生了大火,董仲舒竟然带病上了一篇《灾异之记》,大肆评议此事。 他竟说在辽东立高庙不合礼制,大火乃上天警示,皇帝应整顿吏治,杀一批不法皇亲和大臣以谢天下。 整顿吏治、诛杀不法……这说到刘彻的心坎里去了。 但这些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何须上天降灾来提醒。 一气之下,刘彻下诏捕杀董仲舒,而后群臣进谏,才饶了他一命。 从那个时候开始,刘彻就再也没有见过董仲舒一面。 董仲舒离开了朝堂,可“天人感应,灾异变化”之风却愈演愈烈。 今年七月初,黄河瓠子决口,大水向东南灌满巨野泽,涌入泗水和淮水,灾及十六郡百多個郡县。 刘彻命令汲黯和郑当时率领十万卒役黔首封堵决口口,未能成功。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民怨四起。 正当刘彻殚精竭虑想着如何平定灾患时,竟有儒生四处散播谣言。 他们将洪水与冬春之际的“马邑之围”联系在一起,说这是上天为告诫天子轻举兵锋而降的灾祸。 就连丞相田蚡也说:“江河决口都是上天的安排,不能轻易用人力堵住,堵住了未必是顺应天意。” 在重重阻挠下,刘彻只能放弃封堵决口,在岸上空看黄河之水席卷赤县神州,亿万兆民流离失所。 天下很大,关中黔首是丰年,山东郡国则是灾年。 今冬还没有下雪,不知有没有儒生要借此生事,再次抨击自己的施政。 刘彻很希望能够甩开手脚,在这天下做一番事业。 当他对着淅淅沥沥的冷子思索这治国的大事时,卫青和桑弘羊赶来了。 “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卫青和桑弘羊在殿门外冒着冷风下拜道。 “樊千秋的事情?”皇帝问道。 “陛下圣明。” “嗯,进来说,不要有纰漏。”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