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老板,来杯苏打水。” “好勒……” 小卖部老板娘戴着墨镜挺时尚,店里还隐隐约约放着潮流音乐。 寒筱北是不怎么听流行歌曲的,不过看寒筱柒的歌单里有,这首歌在年轻人之间反响不错。 歌词是小年轻奋斗的内容,他听着有些带入感,老板娘递上的水也没有接住。 “咔啦——” 玻璃杯碎了。 “孩子,你手上……” 看来接不住也有老板娘的责任,她看见寒筱北满手殷红可是吓了一跳。 “工伤,不打紧,再拿一杯罢。” 这位陌生人盯着他好几分钟,似乎身穿正装受伤的第一印象总让人联系到惹事的黑社会。 寒筱北顶着这种目光买了一袋鼓鼓囊囊的食物。 之前要去商场购物的想法一经工作打磨,就抛之脑后了。 “再拿个冰淇淋,谢谢。” 他放下玻璃杯,点亮纸环付款。 所谓的纸环,是一种奶白色石英材质的复杂构件,其投射的光屏可以连接上万个软件平台,满足洛阴人的基本生活需求。 老板娘看他举止谦和,带怯的关心了几句。 寒筱北忍着手提袋绷着伤口的撕裂感,挤出三分笑意:“可以再给一盒湿巾么。” 他走出小卖部,在港区居民楼扎堆的街道瞎逛,才走出四五百米,垫在手提袋和手掌间的湿巾已红透了。 那细若游丝并浮漾着暖和的目光又出现了,他看着七点钟方向,海水扑涛上岸,先化雾气再化雨,冷雨敲窗。 被人注视着的那种热量的变化悄然变明显。 街道凹坑的积水面上,一个脚印凭空出现,弹指又消失,如破镜重圆。 一道街道穿过抬升的桥梁下。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寒筱北说话时心中亦没有准信,但他相信直觉。 窸窸窣窣的雨粒飞满天,回音似是溶于大海,他碰巧瞄见一片身影。 “喂,回来!” 身影滑入桥梁的阴影,日影期没有过去,他一头扎进桥洞,仿佛回到宇宙创世之初。 “喂!” 他追了十几步,被一堆石头绊倒。 逃跑的东西停了下来,在未知的视界里,双方都像在寻找彼此。 追逐,却不敢靠近。 【趴在顶上……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寒筱北捡起个不带棱角的石子,当机立断,疾风般掷出去。 “呀啊!” 听起来是一个渔夫钓了大鱼甩在舢板上…… 【洛阴几百年没有鱼了,难道小时候去一次海洋馆听见的一丝丝声音,那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可以记住十几年?】 “喂,不许再跑!”他又捏起个石子。 “鱼”拍拍“尾巴”,撑起身体的一部分:“……对不起。”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你该解释的,是为什么要强闯我的房子,以及跟踪我。” 颤抖的、像小男孩未成长时男女不分的嗓音向他靠近。 “那个……我不知道。” “走吧,出去说清楚。” “……不!不要出去。” “安心啦,外面没有人,再说,你不是会隐身么。” “鱼”没有想过寒筱北竟然这么镇定的接受了“隐身能力”的人设,一腔意气拥堵纷纷,百口莫辩。 “走啦,出去,你想让冰淇淋化掉吗。” “冰!冰淇淋!” 隔着漆黑都能“看见”眼睛放光。 他开光屏播放那首流行曲,边走边说:“你听歌吗?” 声音来得稍显迟晚:“倒是……不讨厌那些声音。” 桥洞外冷冷清清,寒筱北打量着满地的脚印,水体诡异的下沉着,沉在透明的脚印下。 “你到底有几对手脚啊?” “鱼”也像是不装了,显出真身,雨水在粉色的发丝上流淌、淋漓。 没有衣物,粉红色的肉体像生命的原初,柔软得看起来没有可以承受任何恶意的强度。 “五对。” “手还是脚?” “即是手……也是脚……” 五对手臂下是没有成型的三对肢体,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眼睛很大,像桃花色的头发很长,但是乱。薄薄一层泥污粘在皮肤上,他觉得心里浮起的伤感有点唐突。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没有名字?” “没有……” “鱼”没有鳞片,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像鱼……长着一张人脸,却偏偏不知道人所皆知的事情。 她爬到寒筱北的手提袋边,鼻翼微张,一抓就正中冰淇淋盒子。 【拿东西靠闻的嘛?】 【看起来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要走了。” “等等,麻烦……带上我吧。” “给我一个理由啊?” “我还可以帮你关灯……一直都可以。” 天真可爱的回答总是能让他得到放松,可是他的笑颜却被眼前的生物理解成了“这个理由不算什么”。 于是她的第三对双手捧着冰淇淋盒子,第一对双手已经捂住了眼睛…… “求求你……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的……一直关在好黑的地方……我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求求你,让我跟着你!如果你讨厌……” “好啦,我不讨厌。真是的,怎么比我还容易哭……我还要谢谢你在港边救了我的命呢。” “真的不讨厌嘛?谢谢你……” 【偷偷把那个问题藏在句子里,看来她没有否认当时是她挡住了军舰……如果是真的,这力量有点惊人呐。】 “你再犹犹豫豫我回家了。” “等等我!” 他眼前一黑,那个生灵跳到他身上,像活围巾。 许多手指捉住他的身躯,从腰上抱到额头,他伸手扶着,那种黏糊的触感又电流般穿过身体。 “你好脏,回去洗澡。” “洗澡是指泡在水里面吗?” “对。” “那我最喜欢洗澡了。” 重轨进站,寒筱北依然围着“活体围巾”,没有人拦住他。他在城区逛了几圈,要不是手太疼了,他还想给寒筱柒和敖露露买几件衣服。 城区的情况不容乐观,港区的居民多数是工人家属,一路上所见的药房基本都是空的,除了饮食与服装,港内的商业都处于瘫痪。 寒筱北也不好下定论,说这是汤氏集团和裁雨集团商战的缘故,现在他想先回家泡热水,吃热饭。 登上列车厢,门口的热感记录仪哔一声,把寒筱北的身份与车票记扣下来。 他好奇地握住肩膀上的“手丫子”,在热感仪前拍拍,但没有反应,他又拿自己的手掌拍上去,结果记录仪火了: “公民寒筱北,你是不是有病。” 没人想过记录仪也会有脾气,乘客笑倒一片。 重轨飞驰于城市的边缘,这条线路却与来时大有不同,寒筱北正睡着,那生灵四肢没有温度,躯体却温暖如春。 然而春天不省心的上窜下跳,还弄醒了他。 “你在干嘛?” “快看!” 也不知道是哪只手把他的视线导向外面的世界,反正他呆了。 列车没有直接在天峡区开进地下,而是绕过外海,与洛城海岸平行行驶,某个城区边,一块填海造陆的下沉平台上,金字塔形的殿阁正向天空照射彩光。 “那个是什么?”她期待满满的问。 “好像是一个演唱会、音乐节。” 那个金字塔是菱目区的青年宫,造型是仿照洛阴议会大厦和总督行宫建造的,气势磅礴,欲穿云天,正如其主题——青年万岁。 寒筱北记起来在大学里面,每到什么音乐节之类的活动,他那些损友都是疯了一样,逮到人就练歌。 “真怀念。” “怎么了?” “你看那些人啊。”那些在青年宫前舞动青春的人群,从列车上看过去,像蚍蜉撼树。 “日影期快要结束了,每年日影期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洛阴每个城市,每个城区,年轻人都用音乐迎接日出,他们每周小唱一次,日出那天大唱特唱。” “都是同一首歌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呢……” 这么说来,寒筱北也感觉内部升起了对日出的期待。 父母离去以来,好久没有这种孩子气的期待感了。 转轻轨列车,在长符区和平里站下,他们朝武昌坪走。今天的空气清新剂是甜橙味。 “那个是什么?” “鲸鱼的骨头。” “为什么在发光?它还活着吗?” “他们给骨头上塞了霓虹灯。”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好看……也可能……只是怕黑漆漆的骨架吓到路人吧。” “它很寂寞……” “嗯?” 她跳下寒筱北的肩,跑去鲸骨的尾鳍底。 娃娃鱼般粉红的小手前探,骨头里忽然冒出来亮蓝的绒团,随空气飘过,围绕着她转圈,飞上骨架顶端,鲸骨间的霓虹更亮了几分,骨翼边蒙上了一点荧光。 【快上楼吧,我这一天天见到诡异的事怕不是抵得上别人几辈子。】 “它很寂寞,但是现在不是了。” 进了家门,寒筱北才发现她腰上一块淤青。 【是之前开门的时候撞到的吧,真惭愧。】 【话说她到底是怎么跟我到柳之茗去的。】 “喂,去洗澡吧。” “那个,我想你陪着我。” “不会吧,我们是连名字都不互相知道的关系,一起洗澡也太……” “你给我起个名字!你给我取!你叫什么?” “突然激动什么,我叫寒筱北,现在你知道名字了,寒冬的寒,筱渊星区的筱,北方的北。” 她脸红了:“我不会写字。” 寒筱北心烦意乱的说:“没事,我会教你的。” 他还不知道这句话在她这样生灵的心里,生出了怎样的花。 “我的名字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没有名字,我想,叫桂枝比较合适。” 他拇指抵着下巴思考,轻声细语:“你看,桂字右半边的圭,很像你的身体,白圭的光泽也和你的肤色差不多,而树枝的枝字,像是你树枝一样的手。” 她还挺高兴的,两颊通红的高兴。 “你先教我写你的名字。” 寒筱北假怒道:“这没有先后,快去洗,最好洗久一点,我给你做衣服。” 关上浴室门,寒先生心力交瘁。 【注定是这样吗,又多一张嘴吃饭?】 【不对,家里这么安静,寒筱柒呢?】 【……】 【唉,心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