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父子相对而坐,黄锦侍候一旁。 朱厚熜看着这个儿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 说实话,他对这个儿子的信心属实不大。 问题是,另一个儿子更难评,这个……起码正常。 吸取了上一个儿子的教训,朱厚熜不再处处刁难苛责,与儿子相处时,比以往温和了太多。 「平时你很少主动进宫,今日不召自来,是有事吧?」 「父皇明鉴,儿臣确有事相求。」朱载坖恭声称是,「儿臣今日来是为高翰林。」 「高翰林……就是那个给你授课的翰林高拱?」 「父皇英明。」 朱厚熜饶有兴趣的问:「说说看。」 朱载坖乾巴巴道:「有人不喜高翰林在裕王府,想赶他离开京师,儿臣想……想保下他。」 朱厚熜怔了下,随即眉头紧皱,双眸危险的眯起,道:「谁想赶走他,你又是听谁说的?」 「这个……」 「说!」 朱载坖头皮发麻,吭哧半晌,悻悻道:「儿臣也不知道,只是听了些风声,恐有意外。」 「呵。」朱厚熜嗤笑了下,端起茶杯也不喝,面色阴沉的厉害。 朱载坖不知父皇心思,干声道:「今日儿臣来,非是受了高翰林之托,儿臣来,是为了自己。」 「哦?」朱厚熜诧异,继而恍然,「你这是把高拱当成了左膀右臂,未来的股肱之臣了啊,怎麽,你就这麽确定,太子是你?」 「儿臣……」朱载坖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只憋出一句,「不敢。」 见父皇半天没个反应,朱载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储君立与不立,立谁,全凭父皇决断,儿臣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单纯的不想牺牲高翰林。」 「嗯,退下吧。」 「啊?」 「嗯?」 「是是,儿臣告退。」 朱载坖起身一礼,怅然若失地走出乾清宫,也不知父皇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殿内,朱厚熜撂下茶杯,面色阴沉。 黄锦小心翼翼的问:「皇上,您这是生裕王的气了?」 「没生他的气。」朱厚熜微微摇头,「高拱确有其才,裕王如此说明他慧眼识人,且惜才敢担当,挺好的。」 「那就是高翰林了?」黄锦乾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外人只觉风光,殊不知,只是起步,一进翰林深似海,这个高翰林中进士,进翰林院,授翰林编修,一熬就是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与裕王搭上了关系,怎甘心下放地方?」 朱厚熜微微笑了,打趣道:「怎麽,这高翰林还走了你的路子?」 黄锦可比裕王松弛多了,咧嘴一乐,道:「司礼监掌印这个路子可是不便宜,高拱但凡有丁点自知之明,也不会找上奴婢啊。」 「德性。」朱厚熜好笑摇头,继而道,「没生裕王的气,也不是生高拱的气。」 黄锦诧然道:「那是……?」 「高拱为何知道?裕王为何知道?」 「知道什麽?」 「你说知道什麽?」 黄锦怔了怔,随即明悟,迟疑道:「皇上,您会不会多心了啊,裕王爷不定就知道了。」 顿了顿,「徐大学士做人做事都是出了名的谨慎,这还没开始呢,怎会提前让裕王爷知道?何况,这对徐大学士,以及其代表的清流,也是没丁点好处啊。」 朱厚熜冷笑道:「徐阶是不会告诉裕王,传召张居正进宫,即刻!」 「啊?哦,是,奴婢这就去。」 黄锦挠着大胖脑袋,想不明白咋突然又跟张居正扯上关系了。 「动静小点儿。」朱厚熜补充,「私下告诉裕王,让他离张居正远点儿。」 黄锦又是一呆。 「愣着干嘛?没听清楚?」 「清楚是清楚,就是不太明白。」 「……就你这脑子还是别想了,想破头也不明白。」朱厚熜没好气道,「照本宣科去吧。」 「呃……是。」黄锦乾笑点头,迷瞪着小眼睛去了。 朱厚熜上身缓缓后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面上确实阴郁,幽幽道:「此人如此心机,朱载坖把握不住,相比之下,高拱虽稍稍逊色,却更适合他。」 … 裕王府。 裕王前脚回来,还未和高拱丶张居正说上几句话,黄锦便到了。 黄大胖子人畜无害,可没人敢小觑这个大太监,就连裕王也不敢托大。 朱载坖试探着问:「公公来本王这里,可是皇上有吩咐?」 黄锦点点头,道:「裕王爷,借一步说话。」 「哎,好。」朱载坖心里不由打了个突,只当是今日进宫惹着父皇了,忐忑道,「公公请随我来。」 高拱看向张居正,忧虑道:「太岳,该不是皇上龙颜大怒了吧?」 张居正哂然一笑,自信摇头:「绝对不是,皇上若是真生了殿下的气,就不会多此一举地再让人来传旨,再者,黄掌印从不接脏活。」 高拱可没他这般轻松,愧然道:「责任在我。」 「肃卿兄无需自责,殿下为你求情是加分项,皇上才不会因此迁怒殿下,当然了,也不会迁怒与你。」张居正淡然一笑,「放宽心便是,不会有意外。」 见他如此自信,高拱稍稍放松了些,耐着性子,不时向外张望。 二人并未久等,只一刻钟功夫,裕王丶黄锦便去而复返。 高拱忙抬眼去看裕王的神情,没看到黯然丶失落丶慌张之类的消极情绪,反倒是看到了……古怪。 张居正瞧向高拱,悄悄眨了眨眼,嘴角翘起: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黄锦突然说:「张府丞,借一步说话。」 张居正:「?」 「公公是说……下官?」 「嗯,借一步说话。」 「哎,是,黄公公请。」张居正满心惊奇,朝裕王一揖,又朝高拱颔首示意,接着,快步跟上已然往外走的黄锦。 裕王府外。 张居正驻足,黄锦却是脚下不停,一边道:「跟上。」 「……是。」 又走了一阵儿,张居正环目四顾,四下无人,然,黄公公还是脚下不停。 张居正不禁有些无奈,暗道:这一步,可真够远的啊。 吐槽归吐槽,张居正心里还是欢喜的。 黄锦什麽人,朝廷大员谁人不知? 这可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了,能让他这麽谨慎,说明涉及之事绝非小事。 莫不是皇帝终于要启用我了?张居正念及于此,不禁心肝狂跳。 终于啊…… 又过了会儿,张居正隐隐察觉不对劲儿,这一步…… 咋还没完了呢? 「公公。」 「咋啦?」 「呃……没啥,就是……」张居正四下瞅了眼,讪然道,「可以在这儿说吗?」 黄锦翻了翻小眼睛,哼道:「你借还是我借?」 「呃呵呵……自然是公公借。」 「这不就得了?这一步是我借的,我想借多远,就借多远。」黄锦傲然道,「跟上咱家便是。」 「……是。」 张居正只好跟上…… 直到宫门口,张居正总算明白不是黄锦要借一步说话,而是皇帝要召见他。 如此谨慎,如此避讳裕王,大概率是皇上要让我在裕王府做探子了,事倒是好事,可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引起裕王和高拱的警惕,这一来,我这些个规划,怕是要付诸东流了啊…… 张居正眉头紧皱,心绪飘飞。 升官他当然想,可一部侍郎,乃至尚书,都不是他的最终追求。 进入内阁做首辅,而且做最有实权的首辅,才是他的终极理想。 在此之前,张居正宁愿等待,也不想为了一时风光,从而坏了大局。 君赐不可辞,拒绝万无法拒绝,只能从其他方面规避风险了,裕王这条线万不能舍弃……张居正大脑飞速运转。 可还没等他梳理个大概轮廓,便已到了乾清宫前。 「等着,咱家去通禀。」 「是。」张居正忙收敛心神。 马上就要见皇帝了,他可不敢三心二意。 放眼整个朝廷,在这个睿智绝顶的皇帝面前,谁人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张居正调整着呼吸,做着表情管理训练,临阵磨枪…… 不多时,黄锦去而复返,「张府丞请进。」 「是!」 张居正迈动步子,却见黄锦不进去,不由惊愕。 「快进去吧!」 「哎,是。」张居正讷讷点头,走入大殿。 吱呀』 张居正回头,殿门已然关上,不由更是愕诧,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可都到这儿了,哪里有回头路可走? 张居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内殿。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张居正起身,眼观鼻,鼻观口丶口观心,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张爱卿可知朕之生平,最讨厌什麽人?」 「啊?」 「回答!」 「臣,臣愚钝,臣不知……」 至此,张居正已然明白,此次进宫是祸非福,只是他还是没搞清楚症结在哪儿。 「朕今日就告诉你,朕最讨厌不忠之人!」 朱厚熜语气严厉,忽又一笑,「就是不知张爱卿是忠心之人,还是不忠之人。」 张居正心头狂震,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