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br>
都察院议事厅内,光线透过高窗棂格,切割成一道道斜长的光柱,光柱中尘埃无声飞舞。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呼吸不畅的凝重。右佥都御史孤穆之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玉带束腰,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形挺拔如松,神色平静无波,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沉静地扫视着下首众人,如同古井深潭,不起微澜,却自有千钧之重。</br>
左佥都御史李崇山,端坐于下首左侧首位(因右尊左卑,李崇山坐于穆之左下首),脸上维持着惯常的温和笑容,三缕长须一丝不乱。然而,那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鹰隼般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冰冷,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猎物的一举一动。他的指腹,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光滑的玉珠。</br>
下方,京畿道掌道御史周远山居中而坐,面容方正,眼神沉稳内敛,仿佛一尊石佛。两侧则依次坐着负责具体监察事务的几位御史:孙启明(漕运)、赵德海(盐课)、钱广禄(仓场)。个个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神情肃穆得近乎僵硬,目光低垂,不敢与主位上这位地位高于李崇山的右佥都御史有过多接触,整个议事厅内落针可闻,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br>
“诸位,”孤穆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今日召集诸位,是想详悉京畿道近期监察要务。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一举一动皆关国体,尤以漕运、盐课、仓场等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为重。孙御史,”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漕运御史孙启明身上,“就从你开始,说说漕运方面的情况。”</br>
被点名的孙启明,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皮白净,此刻却显得有些紧绷。他连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拱手道:“回禀孤大人!京畿漕运,承蒙圣恩浩荡,去岁以来,在总督衙门与各仓场协力整饬之下,运转尚属…尚属平稳。”他顿了顿,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李崇山的方向,继续道:“虽偶有…偶有极个别小吏,借查验、过闸之机,索要些‘润闸银’、‘过坝钱’等沿袭陋规,下官已会同相关衙门,严加申饬,并责令其整肃吏治!此类现象已…已大为收敛。下官目前主要精力,在于核查漕粮损耗实数、督促各帮按期清运,确保京师百万军民粮储供应无虞,绝无差池!”他汇报得看似条理清晰,实则避重就轻,将一切问题都归结于“零星陋规”、“已大为收敛”,描绘出一幅“瑕不掩瑜”的太平画卷。</br>
孤穆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在紫檀木宽大的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划过冰凉的纹理。待孙启明说完,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极具压力:“孙御史所言‘零星陋规’,可有具体案卷呈报?涉事人员如何处置?后续巡查,可曾发现再犯之实据?”</br>
孙启明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额角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强自镇定道:“回孤大人…此类案件,多系口头索要,查无…查无实据文书。涉事人等多为底层小吏,下官已责令相关衙门将其调离原职,以儆效尤。后续…下官亦加强了沿河各闸、坝口的巡查力度,暂…暂未发现再犯情事。”他巧妙地用“查无实据”、“调离原职”、“暂未发现”编织成一张滴水不漏的网,既无实质证据链,也无严厉惩处措施,将敷衍塞责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