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 许含章取过木梳,不慌不忙的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这人明明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却能按捺住滔天的杀意,耐心编织了一张大网,将她困在其中。 和他比起来,她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那些护卫,原来都是你安排的?” 她的眼波如水,“崔五娘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族妹。” 他掀起水晶帘,缓步走了进来。 “而我,清河崔氏长房的现任家主,崔异。” 他在她身前一尺的位置停下,低头看着她。 “……” 饶是许含章早有准备,却仍是惊得将木梳都掉了下去。 五姓七望之首的清河崔氏。 被列在《氏族志》第一位的清河崔氏。 上能左右朝代更迭,下能影响百姓民生的清河崔氏。 随便拎一个旁支庶女出来,就能让高门大户抢破头的清河崔氏。 他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能随意屠杀无辜的村民,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踪。 在他们这种人眼里,能为士族而死,应该是平民们最值得荣幸和骄傲的事吧? 许含章的唇角浮起一丝微讽的笑意,“我早就该想到了。你原先告诉我的,果真是假名。” “也不全是。” 崔异一把捞住了即将坠地的木梳,温言解释道:“裴,是我阿娘的姓。而子渊,是我的表字。” “是吗?不知你阿娘又是裴氏的哪一支?” 许含章漫不经心的问。 “她出身于河东裴氏的东眷裴,为晋国公长女。” 崔异淡淡的答道。 “果然都是身份不凡的贵人,一抬手就能把我这样的蝼蚁碾死。” 许含章摊开右手的掌心,似笑非笑道,“快把梳子还我。”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崔异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只用白皙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木梳。 “元微之的离思五首是写得很好,但这是悼念亡妻的。你拿来用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不太妥当?” 许含章的右臂懒洋洋的垂下,左手则斜斜撑在了梳妆台上。 “确实不妥。” 翩翩佳公子的面色骤然一寒,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 屋内一片死寂的静默。 木梳终是承受不住他的施压,喀喇一声折断。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自认为隐藏的很好。” 许含章神色不变,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旁人来救你吗?” 崔异反问道。 “既然你的人一直在监视我,那你也该知道,我根本没什么人缘。” 许含章虽有些惊诧,但还是慢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你并不着急杀我,不然也不会沉住气来同我周旋多时。所以我想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的问清楚,你应该也会很有耐心的解答,对吧?” “是啊。我对你,向来都很有耐心。” 崔异的语调温柔多情,但落在许含章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片粉红雪白的桃花,和一条曲折的小径。 “子渊,那家的桃花开得真好看。” 眉眼青稚的少女亭亭立于某户人家的院墙外,眼里流转着三月最明媚的春光。 “道旁也有,不若我帮你摘几枝。” 年纪稍长的少年穿着件半旧不新的淡蓝色袍子,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他的面容如雕塑般精致,发如墨染,眉如远山,唇红齿白,风姿翩然,端得是俊美出尘。 “不行,我就要这棵树上的。” 少女不满的别过头。 “不告而取,是为偷。” 少年严肃说道。 “那是用来约束君子的,对我可没什么用。” 少女瞪了他一眼,“快给我搭把手。” 这样的事情少年已经做过很多次,闻言立刻半蹲下来,将双手交叠在身前。 少女轻巧的踩了上去。 少年抬臂将其托起,少女借力纵身跃上了院墙。 “哎呀!” 许是鞋底滑了些,少女的身形一晃,险些掉下来。 “小心!” 少年大吃一惊,立时做好了伸手接住她的准备。 “该小心的是你!” 少女促却狭的笑了笑,抬脚蹬了他脑袋一下,顺利稳住了身形。 “喂,你找死是吧?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少年气急败坏的大吼起来,完全破坏了自己的翩然风姿。 “一朵,两朵,三朵……” 少女故意没有理睬他,自顾自的摘着花。 “你慢慢玩吧,我不奉陪了。” 少年转身欲走。 “等等!” 少女这下是真的着了慌,匆忙便跳了下来,理所当然的崴了脚。 “我只是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先走呢?” 少年慌不迭上前揉着她的脚踝,温言道,“你忘了吗?我对你,向来都很有耐心。” 花落如雨,往事成泥。 那个待她如兄如父的少年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崔异。 “你在发什么呆,是在想谁?” 崔异倾身上前,捏住了她小巧微尖的下巴,鼻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暧昧的拂过她的面庞。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旖旎万分。 “我是在上元节那日瞧见你的。当时我骑在马上,看到你裹着大红的羽缎披风,脸藏在同色的兜帽下,手中提了盏莲花灯,正兴致勃勃的欣赏胡人表演吞剑的绝活,连我从你旁边经过,都没有发觉。” “你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 “你每日清晨要喝一碗鲫鱼粥,配坊门口的芝麻胡饼;午时喜食冷淘和鱼鲙,偶然会差婢女去买些烤梨回来;晚上则吃得极少,一般是用馎饦打发了事。”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极了看书。不管是坐着躺着,歪着斜着,你的手中总是握着一卷书。” “你很少出门,因为只需坐在家中,就有高门大户的主母源源不断的找上来,求你为她们驱邪。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习得这身本事的。以前的你胆小得要命,天一黑就不敢出屋。若是听到别人讲鬼故事,便会吓得噩梦连连……” “你是来和我叙旧的吗?” 许含章打掉他的手,面露嫌恶道,“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既然半年前就发现了我,那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出来?是想陪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你很有自知之明。” 崔异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从里到外都肮脏到了极点。” “那你就是只掉了毛的蠢猫,也不知你的爪子是否还锋利如初。” 许含章伶牙俐齿的回敬道。 “你……” 崔异一时气结,玉也似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就是现在! 趁着他分神的工夫,许含章将右手腕一翻,匕首便滑到了掌心,闪着雪亮的光芒。 既来之,则杀之。 就算杀不了他,也要捅他几个透明窟窿。 片刻后。 暗室里传来“咄”的一声闷响。 崔异仍好端端的站在原地,许含章却如风中落叶般晃了一下。 一枝羽箭扎进了她的后背,箭杆犹自轻微的颤动着。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崔异的脸上尽是轻蔑和错愕的神情,“你明知道护卫就在外面,为何还要贸然动手?” “我累了。” 许含章面白如纸,嘴角缓缓渗出血沫来。 她软软的靠在梳妆台上,抬手便将箭簇拔出。 鲜血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外衫,就如一朵新描上的花。 红艳艳,生机勃勃的,桃花。 “杀人者,恒被人杀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许含章擦掉嘴边的血水,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可以将我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可以,把我的新笔趣阁身,拖去乱葬岗,喂狗……总之,都随你……反正,我是累了,不能,再,再陪你了……”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薄唇微动,似是还说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下一瞬,她便骤然往后一倒,很快就没了知觉。 —————————————————————— “喂,醒醒。” 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 “天还没亮吧?” 凌准嘟囔着翻了个身。 “十一,你快醒醒。” 那个声音继续有气无力的唤道。 十一?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那个人! 凌准一下便惊醒过来。 “十一,是我。” 许含章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他们已经动手了吗?” 凌准已看到了她背后的一片血渍,幽深的眼眸里顿时迸出决然的杀意。 “这真是一语成谶。傍晚才说了那样的话,天未亮就应验了。” 许含章吃力的坐下,苦笑道:“你先帮我找个不见光的地方,让我躲一躲。” 她的阳寿未尽,却强行催动咒术将魂魄尽数抽出。 现在的她虚弱到了极点,就如之前被那新笔趣阁夺舍的小娘子们一样,只要一遇着清晨第一抹天光,魂魄便会烟消云散。 这一举动委实冒险,但她没有别的法子。 她还没有和他背后的势力相抗衡的能力。 只能留得青山在,再来拣柴烧。 所以她明知道护卫就在外头,还故意做出要袭击崔异的姿态。 在那一箭破空而来的瞬间,她巧妙的倾身一晃,避过了后心的要害。 接着便蛮横的拔出箭簇,趁势用自己的血施咒,以促成天衣无缝的假死。 之所以对着崔异说出话本里才有的苦情对白,也是为了让他记得昔日的温情时光,好善待她的‘新笔趣阁首’。 等‘新笔趣阁首’下葬了,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自己的身体,顺利还阳。 这便是舍命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许含章是如此计划的。 但很多时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