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重,冷月如霜。 一只萤火虫歇在了凝着露珠的竹叶上,尾部发出的光照得那颗露珠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但下一刻,露珠就颓然坠地,无声无息的落进泥地里,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她死了?” 崔异表情微凛,直直的盯着躺在卧榻上的少女。 她的脸色已转为死灰般的白,全不似平日的莹润鲜活。 “家主,这位小娘子确实是没气了。” 医师收回搭脉的两根手指,叹息道:“这一箭虽没正中要害,却折损了她的心脉,加之失血过多,本身底子又太差,似是长年累月被阴寒之气所腐蚀。若单单的挑出一样,都不会致命,但凑到一起,便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呵……” 崔异突兀的冷笑了一声。 “家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待医师走后,一个护卫自暗影中走出,沉声问道。 “把张天师请来,为她招魂。” 崔异的眸光森冷幽暗,似深不见底的古井,“想死,哪有这么容易?我要她生不如死的活着,日日被我折磨。” 这人还真是病得不轻! 许含章的魂魄旁观着这一切,只能失笑的摇头。 死了就赶紧埋掉,招什么魂? 要知道招魂并非是起死回生之术,而是民间的一种习俗,专门用在受到惊吓,啼哭不止的幼童身上。 再说了,人家张天师是看风水观星象的,哪会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 这根本是病急乱投医。 难不成他是见自己死了,一时太过欢喜,不慎发了失心疯? 若他真疯了,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许含章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忍不住期待了一下。 “把每间屋子的窗纱都撤下去!” “案几和屏风收走!” “所有的蜡烛和灯笼都点起来!” 那边的崔异冷声道,“既然活着的时候躲不了我,那做了鬼也是一样。” 许含章神色骤变。 他还真是她的灾星。 她原本是想在光线幽暗的书房里躲上两日的,被他这么一搅,只能另谋出路。 “嗯。” 凌准眼帘微垂,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那你就在我房里躲着吧,这儿的位置正好背光,到下午才会有阳光照进来。” “好。” 许含章应了一声,随后面上掠过些许茫然的神色,“那我应该躲衣箱里,还是床底下?” “你可以,睡我的床。至于我,睡地上就行。” 凌准一愣,随后如此提议道。 “不了,我还是躲衣箱吧。” 许含章却死活不肯同意。 见拗不过她,凌准只能认命的打开墙角的大衣箱,把里头的衣物都清理出来,又铺了一套簇新的,尚未有人用过的薄被褥进去。 “把箱盖扣上。” 许含章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蜷了进去。 “不觉得闷得慌吗?” 凌准的手放在衣箱的盖子上,半信半疑道。 “我又不是活人,自然不会闷。” 许含章伸手扯过被子,低声道:“我累了,等天黑以后你再来叫我。” 此时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 既不是伤感,也不是疲惫,更不是无措。 她像是沉浸在某种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情绪里,静默无声,无悲无喜。 凌准的心没来由的一紧。 他下意识想要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收了回去。 窗外冷风又起,细碎的草屑漫天飞舞。 “好。” 他不再看她,而是抬手将箱盖轻轻合上。 天,渐渐亮了。 凌氏医馆的男主人早早便起了床,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药柜也擦得闪闪发亮。 不多时,他那勤快活泼的小女儿也揉着眼睛起来,简单梳洗后便走进灶房生火做饭。 胡麻粥,炒鸡子,馄饨,蒸饼,什锦酱菜。 诱人的香气蒸腾交织,直教人食欲大动。 凌准却只是随意的吃了几口,便停箸不食。 “阿兄,是不合你胃口吗?” 凌端惴惴不安的问。 “不是。” 凌准明澈的声音略带点沙哑。 “那你为什么不吃?” “我还不饿。” 凌准歉然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至少尝尝这个酱菜啊!” 凌端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这个是玉姬姐姐亲手腌制的,味道可好了,又有嚼劲……” “你很喜欢这碟酱菜吗?” 凌准闻言便夹了满满一筷子给她,“来,多吃点。” “我是让你吃!你怎么听不懂呢?” 凌端生气的架开他的筷子,“你一点也不晓得珍惜别人的心意。”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玉姬姐姐向来是含蓄害羞的,自己怎能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大喇喇的对阿兄挑明她的女儿心思? 好在阿兄是个不解风情的,压根不会想那么多。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们吃吧,我练功去了。” 凌准的确没能领会到妹妹话里的深意,只心不在焉的起身离开,然后在自己卧房外的空地上站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似要化为一尊泥塑木雕。 她,会不会饿? 会不会冷? 会不会疼? ————————————————————————————————————————————-- 许含章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的确是累了。 先是对着崔异惺惺作态了一番,然后又来了出苦肉计,最后是金蝉脱壳。 短短的时间里,就做了这么多事,不可谓不辛苦。 箱盖合上后,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黑。 黑暗,总让她无端端的觉得心安。 仿佛只要是光照不到的地方,流逝的时间便会缓上几分,将陈旧的过往凝成一条静止的长河,信手便能触到沉入其间的水草。 他们,似乎都还在这里。 但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绵绵细雨轻柔的落到了新抽出的桑叶上,发出轻微的碎响。 嫩绿的春韭被阿娘整齐的割下,装在青竹编织的小篮里,散发出辛香的气味。 爹爹则是手持一瓢清冽的井水,将附在菜叶上的泥沙尽数冲了个干净。 “章儿,别玩了,快过来洗手!” 阿娘寻到了她的身影,顿时拔高音量喊道。 “哦。” 她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泥娃娃,别别扭扭的走了过去。 “菜里少放点姜片,别把本身的鲜味给压下去了。” 阿娘转头看向爹爹,笑着说道。 “祖父呢?” 她搓着指缝里的泥沙,好奇的问了句。 “还在看书呗。” 阿娘不假思索的答。 一盏昏黄的油灯亮起,温暖了微凉的春夜。 “祖父,你不能边吃饭边看书,会把眼睛熬坏的!” 她凶巴巴的夺过白发老人左手紧握着的书本。 “我们的章儿长大了,越发有主意了。” 祖父慈祥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明天我教你识字临帖吧。” “好啊!” 她笑嘻嘻的点头应道。 “你明天就笑不出来了。” 爹爹却向她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 第二天,许含章果然没有笑出来。 这世上的字为何会有这么多? 为什么不仅要认识它们的模样,还要理解它们的意思? 这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挨个挨个的抄下来? 字体为什么也有这么多种? 实在是太麻烦了。 “我不玩了!” 她气鼓鼓的将毛笔掷到地上。 “这不是玩。” 祖父将笔捡起,认真说道:“别小看了这支毛笔,八百多年前它就出现了……按种类它可以分为硬毫、兼毫、软毫,按原料可以分为羊毫、紫毫和狼毫。” “至于文字,就更不能小看了。上古仓颉见灵龟负图,书丹甲青文,遂穷天地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待得字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这足以说明是文字是有灵性的,一定要对其心存敬畏。” “而书法,是最精妙不过的一门艺术。你是女儿家,可以多临卫夫人的字帖。她的观点很是独到——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 “祖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许含章睁大了眼睛,怯生生的开口。 “啪”的一声,是祖父拿笔管敲了她的头。 “那我再说一遍!我先警告你,若是再敢走神,中午就不许吃饭!” “呜哇哇……” 她有些吃痛,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她不再哭了。 她学会了很多种别致的字体,也能将诸多诗集传记倒背如流。 不止如此,她还对风水、天象、占星、节气都颇有研究。 可惜祖父已经看不到了。 在她十岁那年,祖父的身体越来越差,苍老的脸上已呈现出衰败的神色。 但他不是病死的。 许含章清楚的记得,那天祖父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去镇上为她买几本有趣的杂书回来。 换做是往日,她早就趁祖父不在家时兴冲冲的出去疯跑。 但那天她没有那么做,而是乖巧的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着祖父渐行渐远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一眨眼,祖父就会消失了似的。 这是一种隐隐的,不安的,直觉。 当天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 她忘了邻居的大娘是怎样通知她的,也忘了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赶路的,忘了爹娘是如何安慰她的。 甚至忘了自己是否哭过。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走至村口的柏树下,所看到的那一幕——祖父已失去了意识,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孱弱枯瘦的身体上遍布草屑和灰尘,胸口处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刺耳,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听说他是在回来的路上,被村中几个地痞打伤的。 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使得他的胸肺和肋骨尽数受到重创,加之过往的人都不想多管闲事,任凭他有气无力的躺在那里等死,便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节哀顺变。” “唉,那些天杀的,实在是太可恶了。” “好人不长命啊。” 她听到很多人善意的劝解。 但她一点也不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若这些人早些释放善意,祖父便不会死了。 人都快死了,才来说这些假惺惺的蠢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 在祖父头七的那天晚上,她独自来到墓地,手里拿着把题诗的折扇,在他坟前轻轻扇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背后好奇的问:“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害怕吗?”